The Road Less Travelled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幼稚園的放學前老師會指派作業,完成的人就可以去玩具區玩到家長來接送;而我為了多一點獨享玩具的時光,總是拼第一個寫完作業;如果晚了幾步,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輪流或共享玩具,就會很不自在。1
時間快轉到小五,當時的導師常常讓大家在課堂的後半段訂正作業、考卷,給她檢查後,其餘時間就可以自由運用;我每次都搶當隊伍的前幾個,如果那次的作業錯誤比較多,完成的時候隊伍已經大排長龍,我索性就在座位上先做自己的事(那時候正是愛看小說的年紀),等到隊伍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去讓老師檢查。
高中的通勤日子,為了享受捷運的座位,我 5 點多就起床,到學校時還不到 7 點,這樣的生活竟堅持了兩年2,只因為不想和上班族、學生一起擠捷運。這樣的想法即使大學去實習後也沒有變,我總在早上 7 點半就到公司,如果超過 17 點還沒下班,就會待到 20 點以後才離開公司,一切不過為了避開尖峰的車潮而已。
仔細想想,「別去人多的地方」幾乎已經內化變成行動的準則了3,小至健身房我也仍選擇離峰時段前往,大至在學校、職涯的選擇中我也隱隱透露不想跟隨主流的想法。
是好勝,還是厭惡競爭?
2020 年的後半段,也就是 109-1 學期,我和一位讀台大商研所(MBA)的朋友一起修了一門非常耗時耗力的管顧課4,同時各自也修了 20+ 的學分,加上一個禮拜 2-3 天的實習,我們無疑是在挑戰學生爆肝的極限。即使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回憶起那段日子的生活仍會覺得餘悸猶存。
前一陣子聚餐時,我問那位朋友我好奇已久的問題,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她平淡的回我,「我就是一個很好勝的人啊。」5
好勝嗎?這麼簡單的答案,讓我細細咀嚼了好幾天。我反覆檢視了過往人生努力的動機,卻好像沒有一項經歷可以套用「好勝」這個答案,如果真要歸納,很多時候,就像前段所舉的例子,反而是不想和人競爭這個相反的答案促成了我的努力。
競爭作為燃料
我也曾經試過以競爭來督促自己努力,那是高二重新分班後的某一次段考,此前的段考我名次都在中游,雖然不算太差,但和屢屢班排前五的高一時期比可就差遠了。高一就和我同班的朋友激勵我要我考好一點,我當時也覺得好像不應該再那麼廢下去了,所以改變自己習慣的讀書節奏,逼自己花更多時間在課業上。
但現實並不是童話故事,並不是好人就一定會被獎賞,而多付出的努力也就只是白努力,我的段考名次和前一次相差無幾。此後我則安於現況(安慰自己努力過了,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麼)。不過到了高三學測分數班排前三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後來回想這段經歷倒也覺得有趣,「當第一名」這件事本身從來就沒辦法當成激勵我的動力,如果當第一名和最後一名都可以做到我想要做的,何苦去爭那所謂的桂冠光環?我不知道爭奪段考的名次有什麼意義,但衝高學測分數卻能讓我能更自由的選擇我想要的學校與科系,兩者的差別造成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所以當我嘗試要以競爭作為動力時,其實內心深處的自我充滿了懷疑,「你為什麼要當第一名?贏過別人有那麼爽嗎?」既然沒辦法真正的說服那個心裡小小的自己,有這樣本我與超我的不協調,無法有預期的表現也就在所難免。
內捲
談到競爭,海峽另一端,被揶揄充滿「狼性」的中國肯定對它有更深的思考,而他們這幾年熱烈討論的「內捲」,正是對競爭激烈的社會的反思。
要解釋什麼是內捲,以下這個例子可能滿形象的:
在一家公司,所有員工都按時上下班,完成8小時的工作量。但突然有新員工到來,自願加班完成10小時的工作量,以換得領導的欣賞與嘉獎。為了與之競爭,獲取更多利益,原本按時上下班的員工也打起精神加班,久而久之,10小時的工作量反而成為常態,員工平白多付出勞動,卻不再能換取與付出相應的報酬與嘉獎。 ──《今天,你內捲了嗎?》
上面這篇引用的文章對內捲有非常精闢的介紹;且讓我(偷懶的)再引用一段引文:
所謂內卷性不僅僅是說競爭激烈不激烈的問題,而是說白競爭,明明知道最後的收穫也沒有什麼,大家還是要競爭。不知道除了競爭之外,還有別的什麼方式值得去生活。如果你退出競爭的話,你有道德壓力。 ──《人類學家項飆談內卷: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
所以內捲描述的是一種「大家愈來愈努力,但收穫並沒有因此而增加」的現象,但也許內捲只會出現在對岸這麼競爭的環境而已吧?
震驚社會的自殺潮
半年前,我的學校,台大在五天內發生了三起自殺案例。諷刺地,因為它所謂「第一學府」的光環,那些與台大有關的、與台大無關的,都在熱鬧的討論著。新聞未曾公佈當事人的死志從何而來,也未曾描繪他們的人生經歷,但大眾總能捕風捉影,憑空想像出一幅畫面,在這樣的海市蜃樓上對「台大人」這個標籤之下的群體倚老賣老、指點迷津,有時真是佩服這些嗜血的群眾。
扯遠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倒也因此誕生了好幾篇很棒的文章,例如報導者這篇被五千多人分享的《走入優秀和多元競爭力的背光處──被頂大魔咒困住的年輕人們》。
考上台大研究所時,貞璇在社群媒體上寫下,她得繼續在所謂主流的康莊大道上奔跑,不敢延畢、不敢休學,也不敢停下腳步去思考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害怕「一時任性」便會辜負了誰的期待,又或是鬆懈大意就會落後了誰。她說,身處在逆爭上游的魚群裡,她沒有勇氣游向他方,因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活。
對在台大的我和我的朋友,文章所寫的就是我們的日常--我們總能舉出哪位同學,或甚至是自己,被周遭優秀的同儕壓得喘不過氣來;又或許那位平常掛著陽光笑容的同學,背後已去過好多次的心輔中心,在不同的心輔師之間尋求被同理、被撫慰的可能,而這些痛苦、挫折,因著我們對自己的高要求與完美主義,藏得可好好的,不會輕易讓別人知道。
競爭淘洗著一群最優秀的年輕人,我們就在這大洪水中掙扎,直到精疲力竭。
體制的共犯
在八成以上學生都會繼續讀研究所6的資工系,我選擇了提早一年畢業、不讀研究所,又是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路。從結果論來看,是還滿(世俗角度的)成功的,然而,當我在考慮要不要讀研究所時,我並不是因為能預知到今日的結果而選擇7,我只是清楚的知道最糟的結果是什麼,而我甘願承擔,如果能讓我脫離無謂的、充滿內耗的、課業上的競爭。8
對於課業的困惑,隱約已在大一回顧文中透露了,而當單純競爭的動力不能說服我努力時,很自然而然的就會去思考每一個行動背後真正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追求成績?為什麼要賺更多錢?當我不斷的往下追問「為什麼」時,最後得到的一套答案總是無法說服我去追隨主流。
在我申請大學的備審中,我也舉了很多我反骨的例子,但是是為了說明我追求自由;過了三年,於畢業前夕寫下這篇文時談的卻是競爭,或許正是因為在這間學校中從朋友、同儕那邊感受到了太多的疲憊與力不從心吧。
懷著複雜的心情寫下這篇文,報導者的文章中有這麼一句:
「大家都在強調成績和競爭的時候,你是跟不上那個競爭的人,其實是會很痛苦的,這件事情讓我一方面想要成為最前面的人,另一方面又覺得最前面的人是繼續這個循環的某種共犯。」
雖然我的動機並不是為了贏過別人,但是走在自己喜歡的路上,最後的結果卻驚人的和競爭的人們殊途同歸,而我也很確信我的經歷或多或少的助長了競爭的烈燄。遺憾的,我對此無能為力,我無法阻止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的分享我走過的路,或許,或許,能幫到一個受苦的靈魂也說不定?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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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童年記憶一向容易遭到腦袋竄改和編造,並不可靠;但這段畫面從我國小就常常想起,所以我並不懷疑它的可靠性。這段畫面也像是我整個人生的隱喻一樣,但我並無意在這篇文章延伸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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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高三因為翹課變得更頻繁,就不再堅持一定要到早自習了,所以可以 9 點多快 10 點才到學校;而且這時候多用 youbike 來返北車和附中,也不會有擠捷運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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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整篇文,不熟悉我的讀者可能會以為我是離群索居的人,事實上剛好相反,而我是怎麼消解既討厭從眾、競爭,又能遠離孤僻的矛盾,留待之後寫文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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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名為「策略顧問:方法與實務」,英文簡稱為 SCAP,大約需要平均每星期投注 10-20 小時,期中、期末可能會到 30 小時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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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和這位朋友聊,她說她的「好勝」比較像是跟自己比,不容許自己犯錯。但既然她讓我錯誤解讀了這麼久,就繼續將錯就錯吧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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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猶豫,可以見[請益] 不讀研究所去走DevOps或軟工?。好笑的是,在這篇文得到的回饋反而讓我更迷惘,最後還是跟自己不斷對話後找到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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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不讀研究所,差別很直觀的體現在薪水。我在確認就業市場後,覺得至少可以拿到月薪 4-5 萬的工作機會,這樣的薪水幾乎可以說是工程師的下界(但很諷刺的,卻是某些科系起薪的上界),而我在衡量生活水準後,認為這個數字我可以接受。更進一步的去想像,當同學研究所畢業後領著年薪百萬或月薪 10 萬的工作,我到那時會不會心理不平衡?答案是不會,因為我從一開始就選了我想走的路,自然是甘之如飴。但也會想,這答案會不會太過天真?或許過幾年被社會的大染缸染得更黑之後我會對薪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若真是這樣,到那時我就去補習班蹲個一年考研究所,回歸到主流的人群之中。思考到這,我就不再害怕脫離主流的選擇了,因為我已經把最糟的後果想得很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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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想試著走我這條路的話,請記得倖存者偏差,也許很多人都走跟我一樣的路,但他們不見得有和我一樣(世俗定義的)成功。不過逃離競爭的目的是為了追求世俗的成功嗎?我想,每個人有不同的答案。 ↩︎